對“作為人類學家的馬克思”的探究
■聶錦芳
由于特殊的時代境遇、實踐發(fā)展和學科分界,無論是在東方還是西方,不在少數(shù)的論者傾向于把馬克思的思想從西方文化傳統(tǒng)中剝離出來,作為一種獨特的理論建構和價值取向予以理解和闡釋。但實際上,離開西方思想傳統(tǒng)和社會發(fā)展,不可能客觀而到位地把握馬克思思想的起源、演變及其意旨和效應。這樣說來,清理和辨析馬克思與西方思想傳統(tǒng)之間的復雜關系,就成為突破既往理念和模式、拓展和深化馬克思思想研究的內在要求。王蒞所著《人類世界的歷史化展開——馬克思與西方人類學傳統(tǒng)的思想關聯(lián)研究》(商務印書館2024年8月出版)體現(xiàn)了這一研究旨趣,并在扎實的文本解讀和嚴密的邏輯論證基礎上取得了重要突破。
探究研究馬克思與人類學關系何以必要?
西方思想傳統(tǒng)本身具有復雜的結構和內涵,過于宏觀的把握和大而化之的處理,不利于這一問題的細節(jié)甄別和研究的實質性推進,所以選擇什么樣的視角予以開掘就顯得很重要了。王蒞正是基于上述思考,選取馬克思與西方人類學傳統(tǒng)的關系展開專項探究,借助對馬克思具體文本的悉心解讀,全面考察了其思想歷程中的“人類學因素”,進而闡明人類學視角對重新理解馬克思思想的整體性和復雜性所具有的意義,而這種對二者思想關聯(lián)的勾勒也為我們描繪出一幅“人類世界的歷史化展開”的生動思想圖景。
作者對于馬克思思想與西方人類學傳統(tǒng)所具有的思想關聯(lián)的內在邏輯和依據(jù)進行了詳實的論證和說明,指出這兩種致力于揭示人類歷史及其發(fā)展規(guī)律的學說和科學,在根本上都基于自然界與人類社會的統(tǒng)一性而對人展開認知:共同承認人的自然屬性是社會屬性的前提,社會屬性是自然屬性的實現(xiàn);二者之間雖然性質不同,但可以完成轉化。如果說,發(fā)端于古典時代宇宙論的自然主義、脫胎于近代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的人本主義分別代表著在過去不同歷史階段人對自身生活世界的秩序思考,那么伴隨著資產階級工業(yè)革命和政治革命的展開,以自然科學為代表的唯物主義和以形而上學為代表的唯心主義開始重建人的科學,馬克思所建構和闡發(fā)的“歷史科學”即屬于此。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與人類學思想的關系問題的研究有助于揭示馬克思對西方文明現(xiàn)代轉型的反思與推進。
馬克思思想進程中人類學的“內化”和“融合”
本書最重要的工作是清理馬克思思想演變過程中人類學視角是如何“嵌入”“展示”“內化”和“融合”的。自從1972年卡拉德等人編輯、出版“人類學筆記”,并有論者據(jù)此提出“作為人類學家的馬克思”概念以來,這方面的言說可以說不在少數(shù),但大多數(shù)成果的論證和觀點都顯得簡單、抽象而宏觀。本書是我見到的“以文獻材料說話”、以思想進程的邏輯展開推演,借此將這一專題清理得最為詳盡的一部專著。作者的概括準確而精當,論斷新穎而獨到。
比如,與以往基于德國古典哲學(尤其是黑格爾辯證法和費爾巴哈唯物主義)分析馬克思哲學革命的做法不同,作者借助哲學人類學的視角從人類視域的確立、人類解放的求索和人類歷史的展開三個環(huán)節(jié)勾勒馬克思的哲學變革過程,以此突顯唯物主義歷史觀具有鮮明的實踐旨趣。還比如,在現(xiàn)有的馬克思研究中,直接基于《資本論》創(chuàng)作背景和理論議題討論其人類學思想的成果并不多見,因為以現(xiàn)代社會及其經濟規(guī)律為研究對象的《資本論》與以史前社會為研究對象的人類學在直觀層面上仿佛是背道而馳的。但是,作者通過對《資本論》進行歷史化解讀,指出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工作內涵了歷史敘事旨趣,即以經濟學邏輯作為人類歷史的敘述方法,以共同體諸態(tài)描述人類歷史的演進過程,以原始積累論打開人類歷史的現(xiàn)代入口。
另外,對于馬克思晚年摘錄的“人類學筆記”,作者既不贊同現(xiàn)今流傳的五本筆記相互之間沒有聯(lián)系的說法,也不認可是一個“理論整體”的判斷,而是通過對西方法學傳統(tǒng)的考察,認為它們反映出19世紀下半葉的社會人類學所聚焦的進化論、古代法和母權論等議題,而這些議題共同解構了資本主義和西方文明的自然法特征,確立了現(xiàn)代人對歷史性的信念。據(jù)此,一方面馬克思進一步確證了不僅現(xiàn)代社會而且人類社會自身都需要通過革命來加以重建,另一方面現(xiàn)實發(fā)展的復雜性和不確定性又導致了他晚年思考的多元性和未完成性。在這個意義上,作者認為,“晚年馬克思”的思想形象可以在西方思想史及其背后的現(xiàn)實歷史演進中加以重新考察,而社會人類學視角便是討論這一問題的直接起點。綜合這些分析和論斷不難看出,本書在馬克思思想與西方人類學傳統(tǒng)關系的研究上確實取得了一系列實質性突破。
人類學視角與歷史唯物主義建構
上述復雜關系的探究對于重新理解馬克思思想的變革及其當代效應具有特別的意義,本書花了近10萬字的篇幅對此作了闡釋。作者將“作為人類學家的馬克思”從一種身份界定上升為一個理論標識,聚焦于人類學視角與唯物主義歷史觀相互參與、建構,系統(tǒng)說明了西方人類學傳統(tǒng)對重新理解馬克思新唯物主義的思想價值。概言之,人類學的問題視角和思想資源不僅為馬克思提供了豐富的議題,而且還建構起唯物主義歷史觀在人類歷史敘事主題上的諸多結論,作者將其概稱為“唯物主義歷史觀的人類學向度”。
具體說來,其一,在人類學視域下,馬克思成功地將歷史展開的方式從神意安排轉向社會生成,將歷史敘事的中心從市民社會轉向人類社會,將歷史創(chuàng)造的基礎從古典文明轉向史前文化,從而回答了“人類歷史”的定向問題。其二,馬克思的“人化自然”思想繼承了西方人類學中有關自然界與人類社會并非根本異質的傳統(tǒng)觀念,通過哲學批判論證了自然界與人類社會的統(tǒng)一性,通過政治經濟學批判揭示了資本主義生產的自然基礎,通過歷史批判發(fā)掘了人類歷史產生的自然前提。最后,在西方人類學傳統(tǒng)的影響下,馬克思將世界的時空構序推進到世界歷史問題,實現(xiàn)了“世界”與“歷史”概念的內在融合,基于19世紀下半葉資產階級社會普遍深陷經濟危機和政治倒退的現(xiàn)實,馬克思嘗試以史前文化對人類世界秩序進行重塑,以社會進化重新解釋人類歷史的生成過程,將政治秩序還原為更基礎的社會秩序,改寫西方文明的“家庭—國家”結構。這樣,以“人類歷史”“人化自然”和“世界秩序”三者為基礎,唯物主義歷史觀獲得明確的人類學指向,代表著馬克思與西方人類學傳統(tǒng)相互融合而成的重要理論成就。作者對二者關系細致入微的探究從一個特定的角度表明,西方思想傳統(tǒng)可以為重新理解馬克思提供豐富的問題視角、理論議題和思想資源。
作者在馬克思與西方人類學傳統(tǒng)關系上能夠取得如此扎實的進展和實質性突破不是偶然的。求學期間,他在北京大學、中央民族大學受過完整、連續(xù)、系統(tǒng)的哲學專業(yè)訓練,少數(shù)民族(白族)出身又讓他對人類學、民族學等學科保持特殊的興趣,不僅選修了相關課程,而且長期跟蹤這些領域研究的前沿動態(tài),對其歷史傳統(tǒng)、思想變遷和當代問題有較為深入的把握。2018年作者出版了凝結其多年學習和探究結晶的專著《求解資本主義的史前史——“人類學筆記”與“歷史學筆記”的思想世界》(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受到學界關注。本書則是他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思考和探索的成果,兩書比較,又可以看出其思想的進一步成熟和研究水準的提升。而其中理性的分析方法和嚴密的邏輯論證顯得尤其突出。
經典作品常讀常新,卓越的思想家復雜的思想世界更需要基于新的時代境遇和完整而權威的文獻不斷得以開掘,借助理性的分析方法和嚴密的邏輯論證闡發(fā)出新的氣象、形態(tài)和意義。本書的探索體現(xiàn)了這一意旨,也提供了一個扎實的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