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霄赤子

■路天倫　孫利波

２０２４年９月的一天，徐克江在家中不慎摔倒。一輩子身姿筆挺的他，在９６歲的年紀因病痛佝彎了背，自此與輪椅相伴。

一個月后，我們前往陜西省軍區(qū)西安第十五干休所拜訪徐克江時，得知他因健康狀況不佳被送至醫(yī)院治療。病床上的徐老風(fēng)華褪去，但眼神中依舊閃爍著深邃的光，兩頰的褶皺和歲月烙印的斑點，仿佛都在訴說著無盡的往事。

少年從軍，奔赴遼沈，轉(zhuǎn)戰(zhàn)平津，入選新中國第一代飛行員，五次天安門空中受閱，投下新中國第一枚氫彈……一生追風(fēng)掠云，一度“驚天動地”，徐克江的人生堪稱傳奇。

一

這是讓中華民族揚眉吐氣的兩聲東方巨響：１９６４年１０月１６日，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１９６７年６月１７日，中國第一顆氫彈爆炸成功。

第一顆氫彈成功爆炸前３個月，時任航空兵某師１０８大隊政委兼２１號飛機機長的徐克江，接到了一項特殊任務(wù)。他并不清楚具體內(nèi)容，只知是絕密。

與機組成員飛赴西北大漠某基地后，徐克江才被告知，他們將擔(dān)負中國第一顆氫彈空投試爆任務(wù)。隨之，強烈的使命感在徐克江心中久久翻騰：“當(dāng)時我們只有一個心思，就是刻苦訓(xùn)練，堅決完成黨中央、毛主席交給的無比光榮的任務(wù)?！?/p>

１９６７年４月下旬，基地在試驗場區(qū)開設(shè)了指揮所。徐克江機組與同時被挑選的張文德機組，一起開始了緊張的訓(xùn)練。他們處于完全封閉狀態(tài)，訓(xùn)練的主要內(nèi)容就是駕駛飛機投放模擬氫彈。

兩架飛機一趟趟飛向試驗場，一邊提升飛行安全性，一邊配合技術(shù)人員攻克技術(shù)難題。至６月中旬，他們已飛行３５架次，投下３５枚尺寸和重量與實彈完全相等的模擬彈。

一切就緒后，經(jīng)報毛澤東主席和周恩來總理批準，我國第一顆空投氫彈起爆時間確定為１９６７年６月１７日上午８時。上級決定，徐克江機組為正式執(zhí)行任務(wù)機組，張文德機組為預(yù)備機組。６月１６日下午，聶榮臻元帥來到機場視察，慰問參試人員，還專程登上了徐克江駕駛的轟炸機。

聶帥語重心長地對機組同志說：“這可不是一般的炸彈，一定要按操作規(guī)程執(zhí)行好任務(wù)，但也不要緊張?！?/p>

徐克江代表機組朗聲報告：“請首長放心，我們一定能圓滿完成任務(wù)。”

６月１６日晚，盡管上級命令徐克江機組成員早就寢，然而如此重大的任務(wù)，放在誰的肩上又能處之泰然？徐克江回憶那晚：“同志們躺在床上像烙餅似的，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勉強打了個盹兒，４點鐘就早早起床。雖然沒怎么睡，但大家的精神非常飽滿?！?/p>

二

１９６７年６月１７日７時，羅布泊氣溫３５攝氏度，試驗場晴朗無云，風(fēng)力３級。徐克江機組駕機準時滑行起飛，機上載著我國第一顆氫彈。

按照原定計劃，飛機將圍繞基地靶場上空飛行兩圈，第一圈為檢查儀器、觀察地形，第二圈投下氫彈并迅速飛離爆炸輻射區(qū)。

飛機已平飛在萬米高空，下方的沙漠泛著安靜柔和的紋理。清晨的陽光透過機窗落在徐克江的護目鏡上，他一遍遍做著深呼吸。第一圈飛抵目標區(qū)上空時，徐克江已依稀看見地面上巨大的十字靶標。熟悉的視角和風(fēng)景，讓他緊張的心松弛了不少。然而，第二圈投彈時卻出了意外，彈并未按計劃投下。

原因很快查明，原來是投彈手孫福長忘記打開自動投彈器。老搭檔的突發(fā)狀況反倒讓徐克江冷靜下來。作為機上指揮員，他必須穩(wěn)定同志們的情緒，幫助大家減輕心理壓力。徐克江立即向地面指揮所請示再飛一圈進行投彈。他能想象，此刻地面上所有人的神經(jīng)肯定都緊繃到了極限。

很快，地面指揮所傳來口令：“同意再飛一圈，要沉著，不要緊張?！?/p>

第三次進入時，孫福長恢復(fù)了平日的沉穩(wěn)，反復(fù)測量數(shù)據(jù)，精準計算諸元，精確瞄準靶標，其他同志協(xié)同也很完美。８時２０分許，自動投彈器打開后，只聽“咯噔”一聲，同時飛機猛烈上躥。這聲“咯噔”讓徐克江臉上漾起了笑意，這是氫彈脫鉤的聲音，也是成功投擲的信號。飛機瞬間卸下重量，因驟然躥升而失去平衡。徐克江應(yīng)付這樣的狀況游刃有余。他迅速操縱飛機保持平衡，加速脫離危險區(qū)。

氫彈成功爆炸，強烈的轟鳴撼天動地，先是形成一個巨大的火球，然后化作直沖云霄的煙云，以不可阻擋的氣勢，不斷向上翻滾著、升騰著，形成了一朵巨大的蘑菇云。

經(jīng)科學(xué)測算，此次氫彈試驗當(dāng)量達３３０萬噸ＴＮＴ。聶榮臻元帥高興地說：“夠了！夠了！”在第一時間向毛主席、周總理匯報后，新華社發(fā)布新聞公報，消息傳遍大江南北、長城內(nèi)外，震驚了整個世界。

１９６７年６月２０日，空軍給徐克江機組記集體一等功。受獎之后的一個夜晚，徐克江悄悄撕掉了一份遺書。這是他在正式執(zhí)行任務(wù)前寫給妻子王玉蘭的，機組成員和他一樣也都寫了遺書。

多年后有人問徐克江：“當(dāng)時有沒有想過，如果沒有回來怎么辦？”

他不假思索地說：“我是國家培養(yǎng)的，回不來就回不來吧。”

三

“克江，你是不是去新疆執(zhí)行任務(wù)了？”

“沒有?。　?/p>

“報紙上寫的氫彈爆炸，是不是你們投的？”

“胡說八道，你聽誰說的？”

“聽隔壁院一個家屬說的。”

“謠言，沒有那回事?！?/p>

“但我總是很擔(dān)心你！”

“我們都盡心干好分內(nèi)的工作，不該問的不問?！?/p>

這是徐克江執(zhí)行完氫彈試爆任務(wù)返回單位后，與妻子王玉蘭的一段對話。讓王玉蘭沒想到的是，第二天她就被保衛(wèi)科叫去談話，原來是徐克江主動報告了此事，王玉蘭及聽說此傳言的幾個人都受到了嚴肅批評。

王玉蘭幾十年后說起此事時，就像回憶一樁家庭趣事，平和地笑著。她理解丈夫，受過良好教育的她，當(dāng)年之所以選擇嫁給徐克江，很大程度上就是看中了他這股“軸”勁。她知道他愛較真，從來都是順著他。他們在子女工作上沒找過關(guān)系，在生活保障上沒搞過特殊。就像徐克江直到９０多歲還依舊直挺的腰板一樣，他們這輩子走得很正。

干休所工作人員眼里的徐克江，溫和、慈祥、待人有禮，總保持著板正的軍人形象。徐克江常年開轟炸機，年紀大了后聽力不好，每當(dāng)說話人反復(fù)溝通無果時，他便會幽默地找個話題緩解尷尬，如“你今天狀態(tài)不錯啊”之類。門診部醫(yī)生為徐克江出診后，次日或隔幾日他都會登門致謝，讓醫(yī)護人員十分感動。

平日里有客來訪，即使起身艱難，徐克江也總會堅持站直，以軍禮相待。初到干休所工作的駕駛員張百園，首次接送徐克江就醫(yī)時，面對老英雄的莊重敬禮，內(nèi)心久久不能平靜?！皯?zhàn)功卓著的老前輩竟向我這個年輕后輩還禮，這份榮譽讓我銘記至今?！?/p>

徐克江的一次敬禮，讓門診部醫(yī)生朱曉英濕了眼眶。去年９月，徐克江在家中摔倒后，她趕去出診。蜷縮著側(cè)躺在床上、忍著巨大疼痛的徐克江，艱難地向她敬了個軍禮。朱曉英感慨地說：“那艱難的軍禮，讓我看到了一位老兵的風(fēng)骨。”

四

晚年的徐克江雖然疾病纏身，但給人的感覺卻是堅強又樂觀。他參加慶祝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１００周年集體活動時，積極配合干休所工作人員拍攝軍裝照，還對著自己年輕時的照片笑呵呵地說：“我年輕時還是挺帥的嘛?！?/p>

干休所工作人員姚薔就是在這時得以走近徐克江，深入了解他的故事。

隨著追問和回憶，徐克江的記憶像澄凈的小河般緩緩流淌。１９６８年９月３０日晚，徐克江參加了周恩來總理主持的慶祝新中國成立１９周年國慶宴會?；貞浧甬?dāng)年參加國慶觀禮的情景時，他感慨地自嘲：“徐克江這小子何德何能啊，還能到天安門觀禮，竟然活到了９０多歲，你們看看這小子?！?/p>

“徐爺爺，您是我們國家的英雄?！甭牭揭λN這樣說，徐克江臉色一正：“一顆氫彈的研發(fā)，凝聚了數(shù)萬人的汗水。單是那個看似普通的降落傘，就有幾百名工作人員參與研究、試驗。他們是真正的英雄，我不是?！?/p>

“捧著一顆心來，不帶半根草去?！痹谝λN看來，支撐徐克江的是一種精神，這種精神無法描述，它是骨氣，是尊嚴，它存在于每個為祖國獻身、堅守而不計個人得失的人身上。

２０２５年１月２１日凌晨，徐克江在西安逝世，享年９７歲。在整理他的遺物時，護士在衣服中發(fā)現(xiàn)了一張紙條，寫著“不忘初心，牢記使命”８個端端正正的鋼筆字。

女兒徐新說：“爸爸晚年老是忘事，就把重要的話寫在紙上，揣在兜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