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中國軍網(wǎng)-解放軍報 責任編輯:孫智英 發(fā)布:2025-06-22 07:08:56
老黃歷中的“日記”
■劉貴陽
姜晨 繪
今年清明后,哥哥打電話說想把老宅修修。自從父母走后,那座房子已經(jīng)好些年沒人住了。前不久刮大風,房頂?shù)耐弑伙L吹走了幾片,站在屋里都能看到亮光。老宅是我魂牽夢繞的地方,它存放了許多兒時的記憶,屋檐下晾著母親洗好的衣裳,堂屋里回響著父親抽煙時的咳嗽聲……如今一切都平靜了,仿佛連風穿過門縫都格外小心,生怕驚擾了那段沉睡的時光。
清掃屋子時,哥哥在舊木箱里翻出一個藍布包。我掀開布,是十幾本厚厚的老黃歷。封面已被磨得發(fā)白,四周有的已經(jīng)缺損了。我一頁頁翻開,一股舊紙張?zhí)赜械臍馕稉涿娑鴣怼|S歷每頁上都記著當天的瑣事,字跡清瘦而端正,那是父親的筆跡?!八脑鲁跷?,走親戚,隨禮二塊八”“九月廿九,賣杉木一根,給兒買棉鞋一雙”“十二月十七,賣冬筍八元,購鯽魚兩條”……這些平淡的文字里,沒有一句抒情,卻句句是生活的注腳。每一筆,都藏著父親對家的守護、對兒女的牽掛。
翻著翻著,一條條關(guān)于我的文字格外醒目?!笆仑ヒ唬瑑簠④婋x家,太陽高照”“一月廿,收兒來信,新訓受嘉獎”……我饒有興趣地翻著,關(guān)于我的內(nèi)容越來越多。原來,我參軍后,父親把老黃歷當成了生活日記,既記錄了他的生活,也記錄了我的軍旅成長點滴。
“臘月十四,擦窗掃地,兒休假回家?!笨吹竭@行字,我似乎看到父親揮舞抹布打掃衛(wèi)生、等待我回家的樣子。他從不在信里說想我,但他期盼見我的心情是如此真切。
那是我當兵后的第一次探家,也是我考上軍校后的第一個寒假。我提前寫信告訴父親放假的時間。經(jīng)過3次火車轉(zhuǎn)站、兩次汽車換乘,我終于回到朝思暮想的老家。趕到村口時,天色已晚,抬頭望去,能依稀看到老家熟悉的物貌,特別是村口那兩棵標志性的楓樹。
我朝著楓樹的方向邁開大步,遠遠地看見一個火光亮點忽隱忽現(xiàn)。我認出來了,是父親,那亮點是他吸的旱煙。父親也認出我來了,急步向我奔跑過來,一邊接過我的行李,一邊說:“吃了飯剛出來?!蔽抑?,父親是在等我。
回到家,母親說:“這幾天,你爸估摸你會到,每天都到鎮(zhèn)上去接你。今天剛從鎮(zhèn)上回來,吃了口飯又跑出去等你了。”
第二天天未亮,我就聽見竹籃吱呀的聲響。隔著蒙霜的窗欞,我看到父親在準備去鎮(zhèn)上售賣的雞蛋。家里的雞蛋是父母攢下來的,就等我回家后拿到鎮(zhèn)上賣了,買些我喜歡吃的菜回來。
那些天,父親不時地往鎮(zhèn)上跑,有時很早動身,挑著連夜分揀的蔬菜,踩著露水往鎮(zhèn)上趕;有時下午才去,背著緋紅的晚霞回家,就這樣每天變著花樣買我喜歡吃的菜。
有一天,父親中午挑著柴火去了鎮(zhèn)上,可傍晚時分還沒回來。我有些著急,沿路去找父親。大概走了一半路程,我聽見了父親的咳嗽聲,快步向前迎去。父親走路一瘸一拐,擔子上掛著我喜歡吃的豬肝,隨著他身體的晃動而左右搖擺。
原來,父親挑柴火去鎮(zhèn)集的路上,摔了一跤。我趕緊接過擔子,攙扶著父親往家走。從鎮(zhèn)集到家的泥土鄉(xiāng)道上,留下兩串深淺不一的腳印。
“臘月廿六,鎮(zhèn)里送來兒立功喜報。”那年,我因工作表現(xiàn)突出,榮立二等功。喜報送到的當天,父親請親朋好友來家里吃飯慶祝。在飯桌上,父親拿著我的立功喜報給親友們看。第二天,他又到鎮(zhèn)上將立功喜報封了膜,回來貼在老宅堂屋最顯眼的位置。
送我當兵,一直是父親的愿望。我有兩個堂兄弟退伍后,一個到政府部門工作,另一個回村當了村支書。父親感到部隊鍛煉培養(yǎng)人,希望我也能像他們一樣,到部隊歷練成才。
我入伍后,父親每次給我寫信,最后都要附上一句:“家里一切都好,莫掛念?!?/p>
“臘月初六,兒調(diào)北京工作?!蔽覄傉{(diào)到北京那年,父親胃癌已進入晚期。好幾次醫(yī)院都下了病危通知書,他都不讓家人在電話里向我透露丁點消息。有一次,二姐打電話告訴我,父親的身體不太好,有時間還是請假回來看看,別留遺憾。我接到電話立馬請假回去了。父親見到我很詫異,問為啥突然回來了,我就把二姐打電話的事如實說了。父親聽后,一個勁兒地責怪二姐,然后就取出老黃歷查閱。
“你后天就回部隊吧?!?/p>
“我請了10天假呢。”
“工作要緊,看我一眼就行?!?/p>
我從小最怕父親生氣,看他那不容辯駁的樣子,只好買票返京。遺憾的是,那一次是我與父親病逝前見的最后一面。
“夏至,北京下大雨,平安無事!”
“二月初四,孫女生日,長命富貴!”
……
我繼續(xù)翻著,眼眶已被淚水填滿。那些數(shù)字仿佛變成一個個畫面:我看到父親佝僂的身影挑著空籃子往家趕,雪地上的腳印漸漸被新雪覆蓋,卻始終朝著炊煙升起的方向延伸;我看見父親站在兩棵楓樹下向遠處眺望,被寒風凍成了一尊雕像;我聽見窗外淅瀝的雨聲里又傳出父親的聲音:好好工作,別惦記家里……
我合上老黃歷,像是合上了一本只屬于我與父親的日記。那一頁頁泛黃的紙張,見證了父親如何用微薄的力量,為我筑起風雨不侵的墻。我把老黃歷裝進行囊,我相信父親一定在老黃歷的墨跡里。我要帶他去看生前日夜向往的天安門。